From A Pale Blue Rosary

2008年8月19日 星期二

在旋律下旋轉的年少



半夜一點,他將唱片小心翼翼放入音響的托盤,好像害怕著唱片表面會遭到刮痕攀爬,那是當時他最心愛的一張唱片。刻留十六歲指紋的食指按下撥放鍵,正等待第一首歌的前奏行進,當前奏行進完畢,他才安心爬上床舖,讓音樂的聲響包覆著遲來的睡眠,即使那不是一首安眠曲,而是一段吉他獨奏,他依然滿足的露出淺淺的笑容,進入睡眠中的彼端,夢。

唱片就像是一個圓形的無聲生命,包含著數十條的音軌,每一軌上都擁有一段旋律,旋律是它的記憶,只有經由媒介傳遞,才能將記憶以聲音的形式表達出來。那時的我,身處在一個數位音樂正醞釀爆發的年代,檔案格式以及數位音樂撥放器推陳出新,但總認為,那些檔案是生命遭到分化過後的碎片,假如說光碟唱片能建構出一種美好的立體圖像,那檔案只能夠建構出一種枯乏的單色平面,而原先所包含的記憶也都被壓縮的消失殆盡,成了沒有生命性的音樂。

第一台CD隨身聽,是國中二年級時的新年禮物,有著藍色外殼,銀色烤漆,每天總得帶著他上學。對我而言,它比書包裡的任何一本書都來得重要,沒有它,我無法想像該如何在苦悶的校園度過完整的一天。上課時,老是把耳機塞到左手袖口,用左手拖著臉頰順勢將耳機帶上,這一招從沒被課堂上的老師給發現過。頓時,同學們的吵鬧聲和老師的講課聲成了我耳中音樂的小背景,週遭環境的聲音與音樂融為一體呈現出巧妙的樂趣,而享受這樣樂趣的代價則是要用手拖著自己的臉頰一整節課,雖然有些辛苦,但我總是樂此不疲。

晚自習後,搭上無人夜班公車,換上另一張唱片,帶上耳機,節奏正隨著輪胎接觸路面的起伏搖擺不定,或有突如而來的震動,使得隨身聽產生跳針的狀況,我開始晃動機器,像個生氣的孩子搖動著壞掉的玩具,試圖讓它回復到原來的狀態。

窗外景象飛快的從身旁溜走,路上行走的人們就像歌詞中的一小段落,帶著疏離的面孔與我相望,又隨即消逝在視線盡頭。從中正紀念堂到西門町的途中只經過兩首歌的時間,但嫚妙旋律卻把時間延續的漫長,讓我誤認時間已暫停在那兩首歌撥放過程的瞬間,而在那個瞬間過後才發現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年幼的自己。

「年輕人」,他們理直氣壯的這樣對我稱呼著。

青春是自由意志產生的起點,有了叛逆的心思,不斷泉湧的新思維也在腦中發生一連串的爆炸。年輕的我們急著反抗上一代的教條,急著愛上某個隔壁班的女孩,然後學會握緊拳頭保護自我膨脹的尊嚴,最後迷戀上一首屬於自己世代的歌曲,跳入民主國家下不曾存在的次文化領域。

手中有一根煙,是否該將它燃起,我從菸草迷離的氣味嗅出搖滾音樂的氣味,一個人孤獨身影化為藍色線條疲憊的倒影在房間內,此時音響正撥著”the Velvet Underground”在”White Light / White Heat”專輯中的最後一首歌曲”Sister Ray”,我將耳朵置放在離音響核心最近的地方,彷彿可以聽見唱片旋轉與空氣磨差所發出的微弱聲息,即使音樂本身的噪音已超出耳朵所能負荷的程度,那小小的聲音還是不停在我心裡頭旋轉。我點燃煙,看著煙霧升起,手指在煙霧內不停的打圈,使得煙隨著手指在空氣中旋轉,像是一種宗教信仰的儀式,不過並沒有真正的建立起信仰,而是對音樂建立起更深的依賴,最後,沒吸一口的煙燃完,留下一地煙燼,曲也跟著終了。

後來的我想起,那是只要一張唱片就能滿足許久的年少,那是只要一小段旋律就能在記憶刻留的青春,那是只需要一首歌曲就能感動的整個夏季,只是在CD隨身聽隨時間延續損壞後的當下,過去的年少也就成為我自己的記憶圖像。現在,我還是那個小心翼翼將唱片放入音響托盤的男孩,只不過食指上的指紋已不是當初那個年紀,有些磨損,有些殘破,我輕輕按下撥放鍵,試著用旋律連接自己與過去的關聯,然後再一次被音樂的聲響包覆,進入睡眠中更深層的彼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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